一事未完

锦绣章·寒萧

前文见合集


--------正文------

一、

三月三,龙抬头,正是放榜的大好日子。

国子监的墙外老早就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群,书生、商贾、小厮,甚至还有跟在自家母亲身边的女儿们,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一声高过一声,纵然今天是个阴天,也挡不住人们心中的火热。

靖国侯府的马车停在路口处,车厢内,威武将军家的次子赵白息不止一次的撩开帘子,对着放榜的地方望眼欲穿,他焦急道:“去看榜的小子怎么还没回来?就凭我那文采,不应该是在在前几页就能瞧见的吗?子胜,你怎么这般镇定?”

靖国侯三子宋子胜坐在车厢内,不急不缓地转着手里的紫檀木佛珠手串,慢吞吞道:“命里有时终须有,命里无时莫强求。白息懂了这句话后,自然也不会焦急了。”

“唉!”赵白息重重叹了一口气,大度道:“算了,你自小就是这个性子,我懒得跟你计较。”

“少爷!少爷!中了!中了!”赵白息的书童连滚带爬地冲人群中寄出来,脚上还被人挤得丢了只鞋子,“恭喜少爷,贺喜少爷!二甲第三十又四名!”

“好啊!”赵白息砰的一下就从车厢里站了出来,仰天大笑道:“进士!我也是进士了!”

“恭喜赵二爷了!”旁边宁国公的马车上最先传来声音,原来是宁国公长子江海平,“寒窗苦读,不负辛劳。”

“如今赵二爷高中,可要找我们这些同窗好生聚一聚啊!”这是礼部尚书的三子穆关,他与赵白息同在靖国侯的家学中受学,算是同窗中关系好的。

“好说好说。”赵白息轻摇折扇,端的是意气风发地少年郎,“我明儿就包下场子,邀请各位一聚,大家一定要给在下一个面子,都来好好玩玩!”

江海平笑道:“赵二爷阔气,我明个一定给你带足了面子!”

“嘿嘿。”赵白息得寸进尺,凑近了对面的江海平,嬉笑道:“怎么,江大公子还能给我请一道......恩赐不是?”赵白息用下巴指了指皇宫的方向,他知道江海平的母亲就是平寿长公主,那可是皇帝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。

“你个不要脸的!”江海平笑骂一声,“我是说你不是前几天一直问我要那幅春江海月图吗?我大方,送你了!”

赵白息喜不自胜,连声道:“这个好,这个好!你不能食言啊,今儿子时一过我就上宁国公府上去找你要。”

“哎呀呀!”应酬完了的赵白息回到马车中,盘算道:“二甲!进士!我可是我家里第一个!这下看我爹还能说些什么,以后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,想去哪就去哪,嘿嘿,也不枉我卖命的读了这么些年书。”

“你可好生着点。”宋子胜好笑,“当心乐极生悲。”

赵白息摆摆手道:“你放心,我心里有数。如今就看子胜的了,待到你书童看榜回来,咱俩就一起回家报喜去。”

靖国侯和威武将军的府邸就是对门,这也是为啥他们二人结伴来看榜的原因。

“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我名落孙山。”宋子胜道。

赵白息瞧了一眼他那样,哼哼唧唧道:“你又不是非要那功名,反正你战功在身。我父亲说了,今上圣意已决,无论是你是考了状元还是个什么东西,西北那边你是必须要去一趟的。要我说,圣上就应该直接下旨让你别考了,少你一个说不定我还能再进一名。”

宋子胜淡笑不语,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佛珠,心无旁骛、专心致志,仿佛是在看什么珍宝一般。

“三少爷,世疏回来了。”

马车外响起宋子胜书童的声音。

“快快快说。”这是赵白息的声音。

世疏进来马车,先行一礼,看得赵白息都要急死了,世疏这才有些克制不住地欣喜道:“恭喜少爷,您是榜眼郎君了!”

宋子胜转动佛珠的手一顿。

“好!”赵白息先下一城,“没看错?当真是榜眼郎君?”

“是。”世疏肯定。

“好哇!”赵白息大笑道:“我就知道你宋子胜是个有出息的!这下你爹怕是高兴得要撅过去了!哈哈哈哈哈!”

宋子胜重新转动起手里的佛珠,却是问道:“状元是何人?”

世疏低下头,道:“姓阮,名寒萧,属下未在帝都听说过这个名字,不知是什么来头。”

赵白息肯定道:“不是帝都官宦人家的子弟,外省的大员也没听说过。”

赵白息此人最是喜欢招猫逗狗、结识朋友,若他说没有,那必然是没有。

宋子胜微微阖起双眼,喃喃道:“白衣?寒门?能从我手中夺一个状元,看来是有点真本事的。”

“算了算了。”赵白息没听到宋子胜刚才说了什么,招呼着马车回府,“快快快!回府报喜讯去!”

“不急。”宋子胜理了理衣衫,对赵白息道:“你先回去吧,我去一趟朱雀街那边的银楼。”

赵白息不解,“今儿是你放榜的大日子,不赶着回家报喜你跑什么银楼去?你回家还得带两件首饰啊?”

“哦,那倒不是。”宋子胜站起身,往马车外走去,慢条斯理道:“我前些日子在那替郡主打了件和田玉的项圈,今儿日子不错,我找人送过去。”

赵白息扒拉着马车门,嘘声不断,“瞧瞧,这就是稳重的宋子胜宋三公子,啧啧啧。问世间情为何物,直教人生死相许。”



二、

从帝都城的北门进城,沿着通干大道一直往前,再到银山酒楼往右转进入朱雀街,数过第三百四十八棵梧桐树,就是屈轶亲王府了。

虽然屈轶亲王战死沙场迄今已有十六年整,但今上念及劳苦功高,又有妻子女儿在世,所以并未收回这座亲王建制的府邸,依旧是亲王规格的养着亲王妃和自玉郡主。

只是到底亲王已逝,再多的恩宠也只是哀荣罢了,故此这座亲王府一直是门可罗雀。

“阮公子。”张嬷嬷走出紫薇院,对着来人福身一礼,“今日王妃不见客,请公子自行在府中自行赏玩就是,若是要出府,找郡主拿了腰牌即可。”

阮寒萧早知如此,依旧道:“我知道了。我就在门外问王妃娘娘安就是了。”

张嬷嬷再次福身道:“阮公子自便。”说完,便又回到紫薇院,关上了门。

阮寒萧先是理了理衣袍,再于紫薇院门前做跪拜礼,道:“小侄阮氏寒萧,叩请王妃安。”

院内有个年纪轻的、做扫洒的小姑娘,好奇问道:“为何阮公子自从借住在王府后日日要来问王妃的安呀?就跟郡主的晨昏定省似的。”

年长的婢女呵斥道:“放肆!主家的事也是你能问的?”

阮寒萧离开紫薇院后,转向自玉郡主所居住的入松院去,打算借了腰牌看榜去,却不想路上正碰见郡主身边的丫鬟杳杳。

“可算是让奴婢寻着阮公子了。”杳杳笑意盈盈,行礼道:“先给公子贺喜了。”

阮寒萧心念一动,“是......中了?”

杳杳福身盈盈一拜,“郡主吩咐我来报信,公子是今儿的状元郎了。恭喜公子,贺喜公子。”

“当真是喜事了。”阮寒萧喜上眉梢,问道:“不知郡主现在何处?在下应该亲自去谢她的帮助才是。”

“今日靖国侯派人来报喜,说是府上三公子高中,郡主现下正在正厅迎客。”杳杳走在前方一点为阮寒萧带路,“公子往这边就是。”

“......靖国侯?”阮寒萧不解,“我记得王府似乎与这位侯爷往来不多的样子。”

杳杳解释道:“以前确实如此,两府只在年节的时候见过几次,但是公子有所不知,年初的时候,今上恩赐,为两府赐下婚约,待到郡主满十八就要嫁给靖国侯第三子宋子胜少爷了。”

“......原来是这样,为何从未有人提起?”阮寒萧怔怔道,“父亲也未曾与我提过这道旨意。”

说话间,已行至王府正厅。

屈轶亲王早逝,王妃又是个不理人的,只得让年轻的郡主待客,索性一来社会对女子束缚不似前朝一般紧,而来到底是正儿八经的二品郡主,出格一点也不会引起言官在意。




三、

“问郡主安。”

阮寒萧步入正厅,既然自玉没有让人守在门口,那自然谁都可以进入正厅,阮寒萧索性不让婢女通传,自己便进去了。

只见自玉端坐在右下手的红木扶手椅上,一身淡青色的长裙,配有绣云纹的琵琶袖上衫,胸前带有一枚镶嵌有银制平安锁的七宝璎珞项圈,挽了小双环髻,垂在两耳下方,上面还各自吊了一个玉制的镂空白玉兰发环,除此之外,只有两只相配的步摇,很是素净。

对面坐着一位身量欣长的公子,看上去是与阮寒萧一般年岁的,二十左右的年纪,穿了一身青色的圆领长衫,腰上未挂佩玦,头上也只是一根木簪子,只有手上带了一串佛珠,时不时拂过,很是珍惜的模样。

“阮公子同安。”自玉向他颔首,示意对方坐下,“还未贺公子高中之喜。”

阮寒萧坐在那公子的下首,自玉到底是女子,不好与外男接触过多。

“该是我多谢郡主收留之恩才是。”阮寒萧站起来长揖,“否则我孤身一人赶考,怕是不能如此顺利。”

“无妨,你既然是父王故人之子,我照拂一二也是应当的。”自玉客气道,“阮公子今日来得巧,这位是靖国侯的三子宋子胜宋少爷,与你同是一科。宋三少爷,这位便是你与我闲聊时提起的阮寒萧阮公子。”

宋子胜客客气气地向阮寒萧点点头,客套道:“该在下贺喜阮公子喜得魁首。”

阮寒萧谦让道:“不敢,实在是在下运气略好一点罢了。”

自玉此时道:“二位即是同科,又皆是文采斐然的英才,想必志趣相投。 我四书不通,就不在此处了,省的你们拘束。”说着,就想起身离开。

“不了。”宋子胜先站起身,道:“郡主有所不知,我今日还未回府见过父亲,继续留下去恐怕府上要来人催促了,就不多叨扰了。”

“原是如此。”自玉送他出去,“是我考虑不周,只是宋三少爷来得仓促,我也来不及备上贺礼以贺高中,只有前些日子贵人们赏了些字画书墨,我用不太上,便借花献佛送到府上去,宋三少爷不要嫌弃才是。”

“郡主实在是客气。”宋子胜笑了笑,“宫里的东西郡主肯分一些就是很贵重了,怎会嫌弃。只是我不日要远赴西北,字画书墨的东西也用不太上,是我要辜负郡主的一番美意了。”

“不会的。”自玉摇摇头,若有所指道:“宋三少爷家中热闹,若是每一位公子都每一点,我还怕东西不够呢。”

“都分一点?”宋子胜不解,“郡主给我的东西,为何要分给其他人?”

自玉轻轻叹了一口气,似有些惆怅道:“家中幼子,总归是更得父母宠爱,开口要些什么,自然就会有些什么。”

“郡主是说六弟和七妹是吧?”宋子胜像是恍然大悟,“他们是父亲与夫人老来得子,自然会娇惯一些,若是想要些什么......郡主,在下可先说了,我争不过,只得识趣些,先让了。”

自玉捂嘴轻笑,“宋三少爷是个豁达的人。”

 “好了,再往前就要出大门了,郡主在此止步就是了。”宋子胜道:“按照惯例过些日子就是春闱宴了,今上有意我早日赴西北,怕是不能参加了,若是今年在云容行宫,就请郡主去替我看一看那里的杏花是否真的如云海一般曼妙吧。”

自玉温声道:“宋三少爷走的远,见得自然会更多, 帝都再美不过繁华二字,外面的天地却远不止如此,应该是我请你替我看看外面才是。”

宋子胜不禁轻笑一声,只是道:“那我就先离开了。”

自玉回到正厅,见阮寒萧站在檐下,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株迎春花。春日将过,迎春的花期也就在这几日了,虽然看上去尚且还算开得烂漫,只是花枝有气无力,绿叶也萎靡不振,一眼就让人知道很快就会枯萎了。

“阮公子,怎么想着这时候来赏迎春了?”自玉缓缓步上台阶,“这花已经要败了,公子不如换一朵赏去?”

阮寒萧作揖一礼,“问郡主安。也不是赏花,只是久等郡主未归,有些走神罢了。”

“与宋三少爷多聊了几句,倒是无意冷落了客人,是我之过。”自玉说,“说起来,今日阮公子还没来得及亲自去看一看春榜,不如出去瞧一瞧,遇上同科也不妨聊上几句,日后同僚之间也好相处一些。”

“劳郡主费心了,只是我未曾有留在帝都的想法。”阮寒萧婉拒了自玉的好意,摇了摇头,苦笑一声道:“郡主知道的,比起春闱殿试,我原是更想试试秋闱的。只是家中长辈殷切期望,我不能不为家族考虑。”

盛元朝一年有两大考,“春闱寻学士,秋闱找将军”,说得便是春天的文试和秋天的武试,有文进士与武进士之分。

文进士大多是走的文官路,封阁拜相就是光耀门楣;武进士多往各地的驻军去,上阵杀敌、保家卫国,自此显赫一方,使家族得以振兴。两条路无所谓高低,只是今上颇有前朝废帝的重文抑武之风,除了西北、东海、南越这些边境的军队,其他的地方驻军都很是不得君心,日子也一天天的难捱起来。

自玉轻轻叹了一口气,感叹道:“我还记得小时候在军营里初见阮老将军的时候,他就说自己是个泥腿子出身,一定要有个子孙后人走文官的路子,像祖先一样做个名动帝都的文状元。这么些年过去了,我已记不大清老将军的模样,但还记得他当时是如何用洪亮的声音说出自己对于后人的殷切希望。阮公子如今高中,无论日后要如何选择,我想老将军都能心有所慰。”

“就怕是父亲觉得我浪费了过去寒窗十五年的汗水,要一棒子打死我呢。”阮寒萧说笑,而后认真道:“但我知道的,我与父亲是嫡亲的父子,我知道他最看重的是什么。”

自玉舒了一口气,放松道:“那便好,父子之间最遗憾的便是心有隔阂。你与令尊相互理解就是最好的了,日后无论你是想回南境,还是要奔赴西北,想必令尊都只会是支持的。”

阮寒萧突然轻笑一声,“父亲也是多虑了,难为他大字不识得两个,还能给王妃娘娘写那么一封狗屁不通的请安信。”

自玉也是忍俊不禁,不好多说什么,只是道:“阮老将军也很是诚恳,来送信的还是颇受信任的张先生。只是......为何公子会知道老将军给王府写了信来?”

“或是府中有神人,将原本在郡主手里的信送到了我的书案上。”

阮寒萧也不说破,若非自玉授意,那本是递给王妃的请安折子怎么会堂而皇之的送到他手上,不过是有人脾气好,愿意如此迂回地做他们父子二人间的和事佬罢了。

“既然阮公子什么都明白了,那看来我也不需要继续说下去了。”自玉拂去肩上无意沾染的花瓣,“我尚且有些府中杂事需要过问,不便久留,公子自便就是。”

“我自入帝都赴考以来多谢郡主时时照拂,如今又得郡主费心开解,还未曾表达我的感谢。”阮寒萧郑重道:“今日春榜已放,过两日就是春闱宴,今上启用的圣旨估计就在那天,之后我会马不停蹄地赶往西北,像现在这般与郡主畅聊的机会恐怕不会再有,只能聊赠郡主一支迎春,无论郡主今后要去往何处,在下都希望您能心想事成、万事如意,就像迎春只活在春天一样,您也会一直在春天里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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